太子探身一饮,隐约尝到山楂陈皮的味道,满满熟悉之感,分明是泰安的手艺。
可他环身四顾,一片黑暗冷寂。而那本从不离身的《圣祖训》,在一眼望尽的帐中,再没有一点踪迹。
意料之中,情理之中,她再再再一次离开。
太子几乎想象得到她离开前犹豫的心情,眼中宛若已浮现了她娇娇泣泣的红眼,一面担忧地放下羊汤在他身旁,千叮咛万嘱咐他小心谨慎,说一通实在打不过就逃跑跟她一起去做个游侠之类的鬼话;一面还是狠下心来要离开他,哀哀啼啼地说:“你不要杀阿蛮,我得去护着他。人鬼殊途,我在你身边会连累你,咱们还是分手罢”云云。
每次,不都是这样吗?
她犹豫,他坚定。
她不断逃,他不断追。
倒像是某种说不出的默契。
也罢,自始至终都由他带着她,一步步往前走。
太子想得到她所有离开的动机,心中轻叹。
可在李将军面前,他却不愿旁人误会她通敌,仍是开口替她周全:“无妨,战场血腥刀剑无眼。便是她自己不走,我也会派人送她离开。”
他抿起唇角,又问道:“可派了人盯着她?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?”
见李将军嗫喏犹豫,太子渐渐皱起眉头:“有话直说!”
李将军这才斟酌着开口:“凤姑娘…还说了一句话。”
“她说,待殿下荣登大宝册她为后昭告世间之时,她自会回到殿下的身边。”
这话,太过僭越无礼。
不提泰安此时不过是顶着秦家名头无名无分的一介孤女,便是裴安素或是秦相英亲自说出这句话,也怕是不合规矩。
李将军小心地抬头,探究地观察太子的脸色。
却看见他的脸上,分明露出狂喜。
她允婚了!她说了愿意嫁他为妻,等他昭告天下!
一朝得偿所愿,太子骤然笑开。
十七岁的少年,容光焕发春风得意,扬鞭拍马狂奔向前,扬声道:“李少林,动作快点!还在磨蹭什么?云州守将等我们久矣,今夜燕军必将大胜。若此番能灭突厥阿咄苾,他日我许你个镇国公来做!”
他意气风发,难得露出年少轻狂的样子。
清风从颊边拂过,连呼吸都有了青草般芬芳的气息。
太子轻轻闭上眼睛。
我遇见你,有三重愿。
一愿替你修史立碑扬名立万,血耻亡国骂名。
二愿娶你为妻死生契阔,相偕白首朝朝暮暮。
三愿百年之后,死在你的怀中…奈何桥上与你重逢,共饮一碗孟婆汤,生生世世不离弃。
第122章 黄水
此番再度与突厥交手, 太子将雷霆手腕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阿咄苾亲自率军, 四万大军由城墙列队至黄水, 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甲衣的骑兵, 架着云梯和石车,不断摧击着已连受数轮摧残的云州城墙。
夜色之下,黄水黝黑深邃, 甲舢远远连成一片,宛如陆地,隔着半个山头,都可听到突厥兵在船甲上焦躁的叫喊和脚步声。
燕军就着这样的黑夜轻装前行,弃马徒步,着一身轻薄甲衣。
突厥大军攻城的怒吼和投雷车发出的巨响,掩盖了燕军的行踪。
太子沉着冷静,小心翼翼率大军逼近黄水, 直至援军俱已列阵就位,才缓缓地转过身,对应先生点头示意。
仿佛平地惊雷,只一眨眼的瞬间, 数十艘斗舰载满桐油枯柴, 霎时腾起耀目的火焰, 天降神兵似的出现在黝黑的水面上。
夜风习习,斗舰之上挂满风帆。火焰在枯柴上肆虐, 火热风浪灌入风帆, 推动斗舰如同离弦箭, 飞速地冲向连成一片的船橹。
松散的斗舰撞上坚实舢橹传来砰砰的撞击巨响,临时拼凑起来的木舰在燃烧和速度的双重作用之下分崩离析,舰仓中满载桐油从船中溢出,漂浮在水面上。
火焰顺着漂浮着的桐油四溢而开,将一只又一只连在一起的船板点燃。远远望去,一片黝黑的河水之中飘荡着一簇簇橘红色的火焰,又逐渐由点连成片,像是上元佳节,水上漂浮着的河灯。
甚是壮观。
尚在甲板上的突厥兵将嘶吼震天,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哀嚎。大批不堪火烧的突厥兵士拼命朝岸上逃去,原本整齐的攻城阵型霎时乱作一团,前排中箭跌倒的军将像是夺命的绊脚石一般,引得不少士兵摔倒在地。
黄水对岸,燕军仍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小舰,暴露在外的甲板上堆起着大箱的硝粉和硫磺,架在满船舱的炭粉之上。
轰鸣声骤然响起,雷动一般。火焰窜出三丈余高,腾出巨大的花朵一般的白色光芒,彻底地将连天的船板炸出了一个口子。
那轰隆的爆炸威力甚大,甲板上的突厥兵将人心惶惶。
河面上仍有一簇簇的火焰,顺着桐油往前漂去。
而那些侥幸逃过第一波火袭的士兵,在重重焦虑和对爆炸的恐惧之下,不顾河水冷寒,卸下外甲跳入黄水中。
黝黑而静谧的黄水,像是一面光滑平静的镜子。
可是安静得表象之下,却藏匿着数不胜数的河道漩涡,在松散的沙质岸边将不识水性的突厥士兵一个个吞没,像是一条刚刚睡醒的金龙张大了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