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对裴安素的种种怀疑, 反倒如一根根尖刺, 戳破了泰安心里深埋多年的梦魇。
婚约这件事, 对于身在权力中心的他们,到底算什么?
兔死狐悲,泰安看着此时的裴安素, 却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。
她与驸马李彦秀初见的时候,不过是五岁大的小姑娘。彦秀长她两岁,安安静静跟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, 瘦小又沉默。
镇国公和她阿爹一贯亲厚, 坐在一处寒暄闲话。她那时刚刚学会握笔, 最爱在她阿爹的奏章上乱写乱涂。
中宗言语间在抱怨她顽皮,可是语气却是满满自豪和骄傲。
镇国公是何等人精,哪里听不出来, 连忙笑意满脸地打圆场:“…公主这样聪明伶俐,才是普通小儿该有的模样。倒是我家这个老二, 为人太过阴沉, 比不过公主天真烂漫。”
自来父母夸赞旁人的孩子,都要通过贬低旁人的孩子来完成。
镇国公的次公子李彦秀,顺着父亲的话语适时低下头, 而泰安却从她阿爹宽厚的肩背后面,偷偷探出了头。
中宗宽仁, 教出两个孩子都是一般的善良。
泰安怜弱, 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彦秀, 悄悄伸出了手:“李家二郎, 你吃不吃点心?我兄长给我买了宫外的桃花酥,你想不想尝尝?”
小小人儿,以为美味的吃食可以抚平天大的不开心。
李彦秀接过她递来的小圆饼,缓缓放进了口中,良久后,抬眸笑了。
笑意温柔,面貌清隽,与她五大三粗的太子兄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泰安咯咯笑起来,拽着她阿爹的衣袖:“爹爹,彦秀哥哥长得真好看。”
稚气的童语,引来皇帝哈哈大笑,从此“李彦秀”三个字,带了调侃和亲切的意味,深深记在皇帝的心里。
她的青睐,改变了李彦秀在镇国公府中的地位。
而温文尔雅的李彦秀,也逐渐成为世界上最了解泰安公主的人。
“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”李彦秀的承诺,早在她情窦初开之前,便认认真真地说于她听。
“你的心,我懂的。”李彦秀微笑,“生在皇家,锦衣玉食却不得自由,是你的遗憾。待我们成婚之后,我一定带你云游天下,看遍大燕壮阔河山。”
“只我们两个人,再无旁人。”他又说。
四方宫城,是家也是禁锢。
泰安的眼睛晶晶亮,还带了懵懂孩童特有的意气用事,只觉得身边许许多多人,无一人比李彦秀更懂她的心。
她年纪尚小,中宗迟迟不愿在婚约上松口。还是泰安托了太子兄长当说客,去皇帝那里替她游说:“…这有什么?妹妹喜欢谁便嫁谁呗。有我们父子看着,还能委屈了她不成?”
她的兄长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,皇帝在犹豫许久之后,终于答应了。
婚约既定,镇国公次子李彦秀自此成为了泰安公主尚未成婚的驸马爷,是她除了父亲兄长之外,这世间最信得过的那个人。
后来兄长出事,皇帝一病不起,泰安一夜之间失去依靠,惶惶然拽着李彦秀的袖子。
李彦秀眸色深沉,轻拍她的手臂:“…泰安,你我婚约已定,你且放心。无论结局如何,你都是我的妻子,我总是护得住你的。”
言犹在耳,历历在目。
可中宗驾崩当晚,她等来的却不是那“缔守婚约、白首不离”的驸马李彦秀,而是鲜衣怒马的镇国公次子,在未央宫外朗声怒喝,替她定下了“弑父谋逆”的罪名。
往事种种,在一场刻骨铭心的死亡之后仿佛淡漠了许多。
可是泰安此时回想,却仍记得大彻大悟之后的丝丝心痛。
她想起李彦秀握住她的手,亲口说出的字字承诺。
她也想起一年前命悬一线的时候,小太子在裴府当中,对着刚刚丧父的裴安素说出:“我日日期盼与你成婚,日后必当一心一意待你。”
多么相似的两个人,多么熟悉的措辞,多么熟悉的承诺!泰安心里悲凉,自嘲似的想。
要背弃这承诺,甚至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需要安设,只要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,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猜忌。
太子皱着眉头,并没有意识到泰安的反常,仍在坦然地分析着裴安素的一举一动:“太傅意外身亡之后,裴家落入裴郡之手中,而裴安素为求活命,与裴郡之立场不同。”
只是太子此次北伐,于清流一党来说,是陈家旧部与太子二择一,两害相较取其轻罢了。
裴安素去说服裴郡之,太子左思右想,猜测裴安素的砝码便是他的宠爱和珍视,能说服裴郡之站在她身后做她急需的母家。
可是且不论他和她之间的情深意重是演出来,就算是真的,两个小儿女之间的感情,又足以说服裴郡之放弃之前敌对的立场吗?
不,不够。
太子断然否认,理性冷静至极。
泰安却在将心比心,却隐隐有些心寒:“为什么不够?疑人不用用人不疑,你承诺过一心一意,为何不相信她会对你一心一意呢?丈夫遇险,做妻子的四处张罗,在你眼中是很难理解的逻辑吗?难道事事都要与阴谋诡计挂钩?不能有真情?”
“婚约在你眼中到底是什么?儿戏吗”泰安嘴唇煞白着脸,轻声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