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后他才明白,父亲并不是他想象中冷血的男人,他也有他的感情,只是相比较感情,永远有其他东西更重要。
而母亲,蹉跎了半生,把他交付给父亲之后,她选择了过自己的生活。
他跟着父亲去了城市,坐在豪华的轿车里,他一路都很沉默,听到他讨好地跟自己说,“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。”他仍没有开口,他想,不仅长得像,所有地方都像。他是庆幸的,幸而他不像他。他不要像他。
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,只除了一样----这里比小县城还要冷漠,这里没有人欢迎他。父亲的妻子,那个据说是他弟弟的男孩,他们的佣人…就连佣人的孩子都用仇视的眼神看他。
他像一颗投入漩涡的石子,在惊涛骇浪中接受形形色色的质疑和睥睨,他已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,他告诉父亲,“我可以住校,但,我需要你帮我跟学校沟通,我要所有人都不能轻视我。”
焦头烂额的父亲松口气,很快将他送到一所口碑不错的寄宿学校,在那里所有老师都对他格外客气,同学们也大都知道他有个有能耐的老爸,加上他又大方,有花不完的零花钱,校园里走到哪里都有人对他笑脸相迎。可是他却是那样的寂寞,他会想起那个女孩子,拥有那样一张灿烂的笑脸,她仿佛是他生命中的一束光亮,可是现在,他迷失在城市里,找不到他的光亮了。
他再也不是曾经懦弱可欺的男孩子了,到了高二,他像拔节的竹子一样长高了,轮廓也渐渐分明,走在校园里时不时有女孩子偷偷看他,其中一个叫小玉的女孩子和她有着相似的眉眼,她给他递情书,他不回复也不拒绝,她干脆在课间找过来,“你倒是给句话呀。”
他笑笑。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女孩子早熟而奔放,有一天下了晚自习,在没有人的操场角落,她亲他,握着他的手朝她宽大的校服里探过去,柔软细腻的触感,瞬间使他头脑发热起来。直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,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,他一把推开求他别管闲事的女孩子,大跨步走过去,“放开他。”
弱小的男孩子没想到会有人为自己挺身,战战兢兢投来感激的一瞥。
“这些钱你们拿去。”
等他们散开,他扶起男孩子,“这钱你拿着,以后再有人欺负你,就说…就说…”说什么呢?他终归不是陈天明。他永远也成不了陈天明。
那短发的笑脸又一次闪过脑海,他终于确信,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她,他顿住脚步,告诉默默跟在身后的女孩子,“抱歉,我们不合适。”
说完立即转身离开,不去看那红着眼睛的女孩子。
从那以后他收了心思,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,他考上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学,埋头苦读四年,毕业后父亲问他要不要来江氏帮忙,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也不是介意什么,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,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。这城市的大型公司大都和江氏有点瓜葛,他索性选了家成立不久的创业公司,这世界正发生着某种变化,虽然缓慢,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。
毕业第四年,已经是公司合伙人的他又一次接到父亲邀约,那时候江家二少正在势头上,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他过去,“我老了。不想看到你们兄弟一直这样。”他到底不忍心,答应父亲试一试。
很多年以后他一直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,如果他不曾去江氏,那个女人也就不会狗急跳墙,虽然他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,可是那叫做长生的男孩子就那样没了,他那个弟弟也丢了半条腿,在医院里摔摔打打惹得医生护士个个避之不及。出了院暗地里就开始调查,结果查到是自己的母亲在搞鬼,只能不动声色咽下这苦楚果,同时小心翼翼掩盖了一切。
他是知道的,却并没有拆穿他,他甚至有些同情他,人这辈子,什么都能选,独不能选择父母。
不管怎样,这一切终归因他而起,可他又能怎样,谁叫他姓江,“你姓江,江氏就是你的使命。你弟弟这样了,你不能再叫我失望。”父亲又一次告诉他。
于江家二少,江城内心是愧疚的,如果不是他,他何至于被冠之于“二少”,如果不是他,他也不会平白无故少了半条腿,就这样吧,暂时接管江氏,是的,暂时,他不相信江家二少会永远颓废,这个江氏,他只是替他看着,这份家业只属于江家二少。
他的愧疚一直延续到两年以后,他无意将她妹妹带入他的世界中,事实上要是那天他知道他在,他是不会叫她进去坐坐的。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欠了他的,他以另一种方式偿还。同时他还给了他线索,让他查到他那个大伯做的好事,让他对自己的母亲释怀,他想,他是不欠他的了。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,一切的起因,其实要从记忆里那张笑脸说起。
没想到会再次遇到她。
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,他无比坚决地认为她一定和陈天明在一起,她们曾经那样要好,对着陈天明她笑得那样灿烂,她的归属,一定是那叫陈天明的男人。
可是似乎,一切和他以为的不太一样。
酒店门口,只一眼他就认出她,她变了许多,虽然留了长发,从前的笑容却不见了,西装下她冰冷得体,他一瞬间知道她不快乐。她为什么不快乐?他不得而知。